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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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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章

三月節的饗宴還在繼續,五溪城的城主臯月又一次設宴,這次是為岱夷族的三位尊客踐行,他們明早就要踏上新的旅程。

木俎上是烤豬肉,熱騰騰冒氣,散發著油肪烤焦的誘人香味,令人食指大動,一名客人急不可耐的取出骨匕,就要去切割豬肉,骨匕小巧,切得費勁,坐在一旁的沅叟笑呵呵:“不是有羽族刀嗎?你拿羽族刀切肉。”

圍著大木案就餐的有五人,青南坐在一角,左右都有空位,其餘人紛紛擠在一起,有意避讓。

原本人們就畏懼青南的巫祝身份,更何況現在有關於鷺神使動動手指就讓高地族戰士倒地打滾的傳言,傳得很離奇。

青南本來低頭酌酒,聽見這句話,忽地擡起頭來,看向被人執在手中的石刀,第一次仔細端詳它。

形制十分類似青宮祭祀用的切肉刀,不,應該說一模一樣,使用相同的石材,刀刃一邊呈鈍圓狀,一邊呈尖銳狀,刀柄傾斜,具備一致的獨特造型。

青南琢磨:“羽族刀?”

拿石刀切割豬肉的客人,秉承著尊老愛幼的習俗,將切下的第一塊豬肉給沅叟,沅叟用竹箸夾起那塊豬肉,慢吞吞說:“這樣的切肉刀,經常在饗宴上出現,原本就是從羽人族那兒學來,人們忘記來歷,但還保留叫法。”

青南呷口酒,平淡地說:“應該是相當久遠的事吧,在羽邑已經很少人使用,只有青宮舉行祭祀,才會用到這種切肉刀。”

“老叟年幼時,愛坐在火塘邊聽老祖父講以前的故事,確實是相當久遠的事。羽人族曾經很興盛,據說千年前,大地上還沒有什麽像樣的城邑,羽人族就在南方建起一座巨大都邑,那座都邑就是羽邑。”

年老缺牙,進食不容易,沅叟費力地嚼著一片豬肉,為了說話,將豬肉囫圇吞下:“唔,以前的羽人族從不進行遠游,他們不會去拜訪別的部族,不願意交流,也不向別的部族學習,很自傲。老叟這麽說,鷺神使不要生氣。”

“遠游,在以前是成為勇士和首領必須通過的考驗。唯有經過遠游的人,才能擁有虎豹般的勇氣,擁有比石頭還堅硬的意志,獲得遠方的稀罕物品,掌握他人不具備的知識,遠游的人因此受到自己族人的尊敬,在族中享有榮譽。

在很多很多年前,羽邑還有王的時候,王宮裏有許多稀奇珍寶,王庭奢靡的生活更是讓旅人驚訝,旅人們從羽邑帶回物品,還有羽人族王室子弟的生活方式,饗宴上用的廚刀漆俎,女子喜愛的串珠玉璜,這些物件,就這麽從羽邑傳向四方。”

說完這麽長一段話,沅叟氣喘,低頭咳嗽,孫子遞來杯酒,讓他喝口酒,潤潤嗓子。

“羽邑的往事,就連我也不甚明晰。沅叟的祖父,是位拜訪過羽邑的旅人吧?”青南喝完杯中的酒,擱下陶杯。

“我們家族算不上大族,但祖上出過不少旅人,到如今與遠方的聯系有些已經斷絕,有些還維系著。我祖父年輕的時候也去過很多地方,曾見過南方的海崖,我祖父是位旅人,也是位族長。”

沅叟的孫子輕拍祖父的背,幫忙回答青南的詢問。

在座的賓客向沅叟及其孫子投以讚許的目光。

有人插嘴:“照沅叟這麽說,以前的羽邑,不就是現在地中族的文邑嘛,文邑是如今天底下最繁榮、最富有的都邑了。”

另有人說:“我也聽說過文邑,文邑到底是怎樣的地方?”

對方回答:“太遠了,我還沒去過。”

鄰座有個年輕人探出身子,對沅叟的話表示質疑:“老叟說的是老早以前的事,如今遠游歸鄉的人,既不能當勇士,更不可能當上氏族首領。男人想要受人尊敬,被人擁戴,就應該在戰場上殺敵,看他能割下別人多少顆腦袋。”

“別在五溪城說這種血腥的事,你想割誰的腦袋?”

婦人威嚴的聲音傳來,看她裝束,應該是江臯族某個氏族的族長吧。

遭到訓斥,年輕人乖巧喝酒,不再說話。

“要我說,旅行對任何人都有益處,旅行能磨練人的意志,增長見識。地中族有句俗語:聽得再多,不如親眼一見。”玄旸本來在和夥伴閑談,對別人的討論感興趣,插進一句話。

“岱夷的武士說得對,我聽人說五溪城的醴酒味道極佳,我只能想象,直到我來到五溪城,親自品嘗,真是令人沈迷。”

一位地中族男子手裏拿著一根長長的蘆葦桿,他懷裏抱著一只陶酉。

體驗。

青南啟唇,無聲說出這兩個字,他看向木案上擺放的兩只陶盉,與及墻角的三口大陶尊,其中一只陶盉的酒他已經嘗過,是加了香草的鬯酒,另一只陶盉未品嘗,他低頭嗅了下氣味,可能是米酒。

倒上一杯,慢慢飲下,竟是加了蜂蜜的米酒。

那麽,再試試角落裏那三口大陶尊的酒吧。

青南端著空酒杯,走到其中一口大陶尊前,他拿起竹制的勺子,往陶尊裏勺酒,註入酒杯中。

嘗上一口,原來這才是醴酒,味道綿厚,回味無窮。

人們進行遠游,最初目的肯定不是想當族裏的勇士和族長,而是為了體驗未知的事物,為了交流與學習。

從一個部族到另一個部族,地理相隔可能千裏,歷程必定艱苦,就算是這樣,屬於社會上層的遠距離交流網在很古老的時空裏就存在了。

那些進行遠游的人,具備他人沒有的求知欲,他們的見識與智慧超越同時代的絕大部分人。

“試試春酉。”

一只陶酉擲入懷裏,青南連忙接住,還想是誰這麽魯莽,就對上玄旸的笑臉。

自個的微妙心思被他人洞察而感到錯愕。

“蘆葦桿。”青南伸出手。

玄旸從身上掏出一根,遞過去。

接住蘆葦桿,青南拿起觀察,沒有桿芯,桿芯被去掉,內部中空。

回到自己的席位,青南也像其他人那樣捧著陶酉,用蘆葦桿吸酒,原來是果酒,味道很豐富,青南喝出山楂和棗的味道。

饗宴還在繼續,青南感覺自己醉了,他起身離開酒席,獨自返回自己位置偏僻的居所。

從熱鬧嘈雜,溫暖明亮的室內離開,踏入寂靜昏暗,夜風有些冷的戶外,踽踽獨行的路上,青南發現月亮圓得像陶紡輪,月色朦朧。

回到自己的居所,青南扒出火塘裏保存的火種,加入易燃的幹草,用木板扇風,火焰再次燃燒,火塘的火照亮小屋,橘紅色的光映在身上。

將陶壺裏的清水倒入陶罐,把陶罐架在火塘上,青南燒水,喝酒後感到口渴。

水沒有那麽快燒開,青南坐在火塘邊,用石刀削一塊竹片。將竹片削平,削薄,再在竹片上鉆孔,方便書寫和攜帶。

帶著醉意勞作,效率低下,青南不在意效率,只是想找點事做。

不知過了多久,陶罐裏的水沸騰了,青南放下竹片和工具,為自己盛一碗熱水,擱在案上。

坐在案前,青南邊喝水,邊用角錐鉆竹片,給竹片打孔,這是個漫長而乏味的過程。

火塘的火越來越小,青南沒有再往裏頭添加木柴,夜色已濃,他準備入睡。

摘下羽冠,脫去外袍,羽冠放進漆盒,外袍掛在架子上。

躺在席上,合上眼睛,毫無睡意。

聽著窗外風吹樹林發出的嗚嗚聲,聲音挺大。

一開始,青南沒留意到耳邊傳來的嗚嗚聲,其實不只是風聲,還有鶴骨笛吹響的聲音夾雜其中。

當意識到有人在窗外,嗚嗚的吹奏江臯族的鶴骨笛,他並不感到意外。

那家夥確實會很多種樂器,上一次是吹葉子,後來吹排簫,這回則是吹鶴骨笛。

吹完一支曲子,窗外人踩踏草叢,腳步聲逐漸靠近,聽聲辨位,人往墻上一靠,隨後四周陷入沈寂。

能想象他抱著胸,仰頭望月亮的模樣。

“鷺神使喜歡什麽樣的酒?我猜猜,應該是加入香草釀的鬯酒,那是祭神的酒。燒沸酒液,酒氣騰升,那氣味供神享用,亦芬芳喜人,那氣味沾染發絲和衣袍,經久不散,令人迷戀。”

“我嘛,我喜歡五溪城的春酉,味道甘美,像戀人的吻。”

窗外人自言自語。

“想嘗嘗毒針嗎?”青南坐起身,聲音平靜。

“我吻你,你也沒紮我。”

窗外人沒有挪動過位置,還在那兒。

青南已經起身,走到窗戶前,往窗外一瞥,果然看到抱胸靠墻的玄旸。

“會不會,我當時身上沒有帶毒針?”

玄旸離開原本待的位置,朝青南走去,來在他面前,隔著窗口,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。

冷冰冰的面具遮住青南的臉,藏住他的情感,玄旸擡手,觸摸這張沒有溫度的木質面具,指腹在脖頸處摩挲,他壓下頭,嗓音低啞:“現在帶了嗎?”

青南聞到玄旸身上的酒味,今夜兩人都喝了不少酒。

貼著面具,玄旸親了一下唇,淺嘗輒止,青南沒有任何阻攔的動作。

“青南,我來和你道別,還想做一件事,如果你允許的話。”

玄旸的手勾住青南面具上系綁的繩索,像似要摘下面具,推測他的意圖,青南按住對方的手。

“何事?”

“我的想法很純粹,我想與你共度良辰。”

良辰……

望眼夜空,月亮確實有一圈圈的光華。

請與我共度良辰。

覡鸛收藏的木簽上,也有類似的一句話。

“你在各地學會不少樂器,看來也沒少跟人求愛,都是這麽輕率嗎?”青南透過玄旸的肩膀,望向夜空中的月亮,朦朧的月光灑在兩人身上。

“會不會我一直,就只在一個窗戶外徘徊?哪怕屋裏頭住著一位非常兇殘的青宮之覡,我隨時都有丟掉性命的可能。”

兩人站得很近,近在咫尺,玄旸笑著伸出手臂,將人抱住。

“月亮。”青南呢喃。

玄旸仰頭望月。

“在江臯族的圖文裏,月亮有很多種含義,有月華的月亮,意為:良辰。”

聽見青南的解釋,玄旸笑語:“還真是良辰啊。”

火塘裏的火再次被燒旺,陶罐裏的水再次沸騰,火光照亮屋內的兩人,之前開啟的窗戶緊閉。

玄旸坐在火塘邊烤火,他身上的鬥篷已經脫下,掛在架子上,和青南的外袍搭在一塊。

目光追隨青南,只見他從木箱裏取出一小包物品,拿到火塘邊打開,是兩個暗褐色的幹果。

青南將幹果扔進熱氣騰騰的陶罐裏,幹果在沸水中翻滾。

“這是什麽?”玄旸瞅一眼逐漸變色的沸水。

“喝了會丟掉性命的毒物。”青南拿出一只碗,還拿來一個勺子。

“給我喝嗎?”

玄旸好奇的湊過來,仔細將沸水裏的幹果打量,他覺得這東西有幾分眼熟。

過了一會,沸水的顏色已經變深,青南盛上一碗,遞給玄旸:“喝下。”

“你要殺我,也該等我倆完事後吧。”玄旸接過碗,將它擱一旁放涼。

青南不理會,他走到案前,摘下頭上的玉梳、玉簪,扯下發帶,放下長發,想了想,把手放在面具上,像似要摘,隨後又將手放下,去看玄旸。

吹吹碗中顏色看起來不怎麽吉利的湯水,玄旸將湯水喝下,毫不遲疑。

青南緩緩摘下自己的面具,露出一張眉眼如畫的臉,這張臉白皙無瑕,唯有額頭上有一個鮮艷似血,用植物顏料描繪出的覆雜圖案,圖案像似一個戴羽冠的人蛻變成一頭雙目圓睜的猛獸,又似猛獸上半身蛻變為戴羽冠的人,似人似獸,雙腳卻又具備鳥類的特征。

神秘而詭異。

這是羽人族的神徽,描述的正是羽人族至高無上的神——帝君猙獰又威武的形象。

只有侍奉神明的人,才被允許看見神的全貌。

除去被應許的神使外,凡人單只是用眼睛去直視神,就是種冒犯,會遭致災厄。

羽人族的神徽本身便是禁忌,尤其是外族人更不許窺見。

“青南,我以前誤食過褐果,這東西可能對我沒什麽效果,你還是不要白費心思了。你不想讓我記住這一夜,是怕我看見你額頭的神徽,會遭到詛咒嗎?”

不知道玄旸什麽時候已經來到身旁,他在耳旁低語,氣息吹拂臉頰。

燈火昏暗,玄旸靠得極近,他擡起青南的臉,撫摸這張有溫度,有情感的臉龐,手指微微發顫,黑色眼眸深不見底,盡是迷戀,他激動地吻住對方,嗓音低啞:“那你還把面具摘下來。”

是記憶裏的臉龐,有稍許變化,從少年變為成年。這種變化,意味著他們存在分離的時光,意味著有些時光被錯過了。

青南呼吸不穩,仍鎮定回答:“我叫你別摘,你會聽嗎?反正你總要摘它,不如我自己來。”

兩人糾纏在一起,再顧不上說話。

火塘的火過很久才熄滅,即便熄滅了,也有點點星火,望去,像天上的星。

第二天醒來時,發現本該臥在身旁的人早已經離去,天氣溫暖,臨近午時,青南躺著,懶得動彈。

聽窗外林鳥嘰嘰喳喳的叫聲,還有隱約可聞的人語聲,外面的陽光應該很好吧。

青南的頭發比普遍男性的頭發要長很多,成為青宮之覡後,他再沒剪過頭發,將披散在肩上的長發撩到背後,以手撐地,青南緩慢坐起身,在起身的過程中,有什麽東西從身上滾落,只得吃力地伏身去撿,拿起一看,陷入沈思。

那家夥一大早就會和夥伴離開五溪城,此時想必正踏上前往大臯城的路上。

不可能追上,交還。

把玩手中的骨雕筒,青南想應該不是自己在無意識間將它從玄旸身上扯下來,更可能是玄旸大清早起身穿戴衣物,在匆忙之間遺漏了這件貴重物品。

骨雕筒,是玄旸身為岱夷武士的身份象征。

青南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骨雕筒,發現它竟是一件用象牙而非獸骨制成的筒形器物,它與岱夷武士佩帶的骨雕筒形狀相同,但材料更珍貴。

要準確地稱呼,應該叫它:象牙雕筒。

玄旸這件象牙雕筒,不僅材料難獲得,工藝更是精湛,筒周身雕刻三組平行弦紋,在弦紋中間還鑲嵌著十枚光滑圓潤的綠松石做為裝飾。

綠松石鑲嵌工藝,是為岱夷工匠所掌握,極為精妙的技能。

果然是稀罕之物,等以後相遇,再還給他吧。

青南將象牙雕筒擱在一旁,過了一會,自言自語:“大概……沒有以後。”

旅人不會在旅程上的某個地方永久停留,總是在短暫的休整後,又踏上新的旅程,玄旸就是個旅人。

這算是一夜坦誠相待,天旦各不相幹嗎。

不想為那家夥的離去而煩惱,至於這件象牙雕筒,那是玄旸該苦惱的事。

青南穿好衣物,坐在案前,他拿起案上的一把骨梳,將頭發梳順,把長發盤成發髻,系上發帶,插上玉簪,接著戴上羽冠,最後,再罩上面具。

似乎……還少了一樣東西?

是什麽?

青南摸向自己的發髻,他恍然,是那件平日裏用來插頭的玉梳。

在屋中仔細尋找,沒能找到,青南看向被擺在木箱上面,孤零零的象牙雕筒,像似想起什麽,急忙摸向自己的腰間,腰帶還在。

果然。

青南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。

是那家夥取走我的玉梳,留下他的象牙雕筒。

青南感到不可思議,喃喃自語:“定情……信物?”

堪稱什麽鬼都知道的玄旸,肯定清楚羽人族的定情信物是插梳,而非腰帶。

羽人族無論男女,成年後都會在發髻上插一把梳子,不同的只是平民用木梳,用骨梳,權貴階層用玉梳。

岱夷族的定情信物,顯然也是配飾,玄旸留下象牙雕筒而不是別的飾物,原因只有一個:他拿走青南總是隨身佩戴,最為貴重的玉梳,留下與之對等的信物。

青南推開窗戶,陽光瞬間傾灑進屋,和風撫面,確實是個好天氣,天湛無雲,晴空萬裏。

五溪城早已遠去,麂子回望時只看見山頭和樹林,來不及惆悵,就聽見玄邴發出一聲驚叫,他發現玄旸總是系在腰間的象牙雕筒不見了。

玄旸反應異常淡定,一點都不著急,他摸向衣兜,衣兜裏正躺著青南的玉梳,指腹傳來玉器溫潤又冰涼的觸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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